陈希烈见到艾丽娅的时候，并不是在兴庆宫，而是在安禄山的府邸。
没错，安禄山在长安有府邸——或者说这是极为正常的事情——他还在长安有儿子。
那是他的大儿子，作为质子而生活在李隆基的眼皮底下。
但是很显然，当爹的已经铁了心要造反的时候，一个质子实在是不能够阻挡太多事情。
“殿下。”陈希烈很客气，甚至于有点恭敬。
他从宫人的嘴里听到了对方的几个传闻，其中之一就是霍国长公主对她的承认。
这代表了宗室对于这位长安公主的承认，就像是刘汉宗室承认了刘玄德这个皇叔。
从那个那个时候开始，皇叔就拥有了一定的法理正义了。
其二，则是对方一夜不曾卸甲，镇守宫城，并且在今天早上恩威并施的场景。
有决心，有勇力，有气度，有法理正义——在如今的长安，他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可以比肩对方的人。
仅仅只是一天一夜而已，横空出世的艾丽娅，就像是彗星一样在百官和宗室这种高层级的社交圈里扬名了。
不过光是扬名还不够，想要守住长安，挡住安禄山，变数太多了。
陈希烈在等，等对方能够展示出来真正媲美安禄山的伪燕的价值。
但是在那之前，为了自己的生前身后名，他还得给大唐朝廷当一段时间的左相。
“在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三日之前，长安是什么？”
艾丽娅没有回头，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
六月十三日，就是昨天，是李隆基抛弃长安的时候。
艾丽娅腰间挂着一柄铁锏，门口的马匹旁边，陈希烈之前看到了秦叔宝的那柄铁枪，就插在门边。
看来这位的勇武是真的啊……
他微微低头：“长安，就是国都。”
“你说得对，长安首先是一个空间概念，是大唐的都城。”
但同时还因为唐帝国是世界帝国，所以长安也是世界之都。
在这个时期，能够同时容纳两百万人的城市，绝无仅有。
可长安还是一个文明概念——长安就是盛世，盛世就是长安——汉唐的国都，都在长安。
盛唐的长安城，肇始于隋文帝时代。
杨坚决定定都长安后，发现汉长安城屡经丧乱，残破日久，就从汉长安故城东南移二十里置新都。
换而言之，现在的长安其实和汉长安有一点错位，但是在八十多平方公里的范围内，也还算是原址了。
太子左庶子宇文恺主持营建，将新都命名为大兴城，仅用了一年时间就初具规模。
到了盛唐时代，这座已易名回长安的都城，已经是当时世界规模最大的一座城市。
甚至可能还创下了人类古代社会的城市规模之最——占地约84平方公里，比罗马和君士坦丁堡加起来还大，罗马20平方公里，君士坦丁堡14平方公里，这俩再加上一个汉长安36平方公里也没能更大。
艾丽娅走进安禄山的府邸里，陈希烈不明所以，只得跟进去。
“长安有多少人？”
“不下百万众。”
“这就是我不喜欢你们的原因了，百万众是多少，一百几十万，还是五六十万称作百万？”
长安的人口争议，其实是在于非生产性的人口太多了这个问题上。
换而言之，有很多的人在这座城市并不是来进行生产的，而是单纯来生活的。
走南闯北的商人、旅居的养老的人、游学的大唐年轻人等等，这样的城市特性意味着长安无法自给自足。
一座不能够自给自足的城市，是不存在孤立意义上的守卫可能的。
就像是君士坦丁堡，如果不是那个‘堡’的性质，它能够守得住那么多年吗？
长安是凌驾在大唐盛世上的脆弱的瓷器，精美但是易碎。
陈希烈略作沉吟：“大唐如今的人口众多，长安如果不受兵灾，大抵有一百七十万人左右，城内大抵五十万。”
“多了，走了很多人，就按照二十万来算吧。”
长安和长安城，其实并不完全相等。
之前一直都在说，长安很大，84平方公里那么大。
而长安城，从被到南，其实拢共就三个部分。
宫城、皇城、外郭城——宫城居于长安城中央的最北部。
最早的太极宫称作西内，李世民在城外东北隅修建的大明宫被称作东内。
李隆基即位后，又将自己位于东市东北角的藩王潜邸扩建为兴庆宫，紧贴东面的外郭城城墙。
艾丽娅让陈希烈去兴庆宫见她，让百官留在兴庆宫，原因就是因为从开元十六年正月起，那个地方的建筑群，其实已经正式成为玄宗时代的大唐政治中心，号称南内。
兴庆宫不乱，长安城就不乱，长安城不乱，八十四平方公里的长安就还能稳住。
长安还在，大唐就还在——这是个最简单朴素的道理，尤其是在封建王朝的都城时代。
在玄宗时代之前，唐代的东宫是一个真实的物理存在，位于太极宫的东部但又独立于太极宫。
那里是皇太子政治特权的象征，但李隆基即位后改变旧制，令太子不居东宫。
所以天宝年间的李亨居所，实际上并非符合原来规格的独立建筑群，而是居于乘舆所幸之别院，也就是兴庆宫一角。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太子的去东宫化，李隆基的恋栈权位，最后导致了马嵬驿兵变。
李亨在天宝朝逼仄局促的生存状态，东宫的崛起和逃亡过程中的突围，导致了安史之乱后的又一次大变动。
不过这和现在的艾丽娅没有什么关系了，李隆基留下来的长安，安禄山没捡到，艾丽娅捡到了。
兴庆宫都是她的，遑论东宫……
“从这里的话，能够看到朱雀大街，你说要是安禄山的骑兵从明德门进来，我守得住吗？”
艾丽娅登上安禄山府邸的一座内楼，隐约可以窥见那条宽敞的中央大街。
宽敞到了什么地步呢？从这里望过去，人行稀少的街道更像是一个广场……
长安横平竖直，整座城市被纵横交错的街道划分为一百多个长方形的街区，称作里坊。
白居易的形容就很不错：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