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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希拉把最后一个分裂部族的仇敌活活咬死在地上,将其支离破碎的残尸抛进烈火,死盯着尸骨被燃油浸没,逐渐发黑、脆化。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爬出同族的尸堆,在刺目的焦烟里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除去滚滚黑烟、沸腾的红色血池和腥臭的烤肉气味,全世界都是死寂的。
不该是这样......
她麻木地向峡谷深处走去,在昏暗狭窄的峭壁两端之间游荡,跨过血淋淋的残尸,跨过遍地烧焦的皮骨。在她身后,飓风席卷着烈火扫过天空,覆盖了远方,不过似乎太过遥远,以至于没在她心中留下半点驻足凝望的欲望。艾希拉已经完成了她被逼迫着寄予的所有任务,不管是人类的,还是部族的,现在她的确自由了,不过却不是她想要的。
完全不是。
尽管某些遥远而伟大的历史将要被见证了,但她什么也不去想,尽管某些遥远而伟大的不朽者就在很近的地方掀起灾难,但她什么也不去做。她就这么在这冒烟的废墟里徘徊,以茫然、麻木的本能拖拽着她茫然、麻木的身体。她的脚步踉踉跄跄,被尸体绊了好几跤,脚底也被什么给划出了豁口,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不过也没有在意。她看到地上好多或是被点燃或是被撕碎的尸体,有的是分裂部族的仇敌,然而不知为何却也升不起仇恨。
她拐了好几个弯,越走越深,就像一个死去的鬼魂想要回到自己记忆最深刻的地方。她花了好久好久才找到自己出生的洞窟,找到了通常她的家里人会待的地方。洞窟很破,冻了好多年的冰柱子在边上摇摇晃晃地耷拉着,几个毛皮和烂木头铺的破床也像瘫了一样垮着,支着鹿头骨的老木桩已经倒了,被谁一刀劈断了,就这么横在血堆成的水洼里。他们加克人向来都活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度过了好几千年......
不该是......
然后艾希拉看到了里面的人。她的心脏就这么猛烈地跳起来,像是要炸开了,她拼命地喘着气,跟窒息了一样,她想说点什么,想要喊出声来,然而除了喘气声什么都发不出声。她走了这么久的路,像死尸一样挪到这里,终于听到了呼吸的声音,仿佛在沼泽底挣扎的时候终于抓到了一条从上面伸下来的胳膊。
她的眼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只有她在洞窟尽头抽搐着,发出热气。艾希拉的腿脚在不听使唤地哆嗦,跑过去的时候又摔了一跤,被地上的弯刀划破了膝盖,不过还是没感觉到痛。艾希拉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用两只麻木的手把父亲的尸体从她身上翻过来,小心地把他靠在洞窟边上,然后把她翻了个身,想要把她抱起来,抱到什么地方去,也许那个诅咒她的巫师会看在她帮过他们的份上,会把她救活过来。
会的,肯定会的。
这时她看到她喉咙上挨了一刀,血泡从嘴里咕咚咕咚往外冒,肺也被捅穿了,伤口乌黑渗着腐败的臭气,她长满皱纹的年迈的脸在也发青,——她明白,这是被淬毒的叉角矛打的,她明白,她必定要死了,而且她已经在她勉强睁开的眼睛里看到了死亡的征兆。
外面震荡的声音越来越响了,仿佛洞窟都要塌掉。艾希拉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把她扶到父亲旁边,靠在他的腿上。
她扯烂自己的衣服,扯掉自己的绒毛,揉成一个团,想要堵在她伤口上。虽然她喉咙的豁口里一直在往外冒黑气,冒血泡,乃至脸也成了可怕的青灰色,发黑的嘴唇说不出话来,只是直哆嗦,艾希拉还在往她的喉咙上堵着棉絮。她的嘴在吸气,肺部的窟窿却呼哧呼哧地往外冒黑气。艾希拉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是茫然地想干点什么,不管怎么样都想干点儿什么。于是她把自己的衬衣也撕扯下来,剥光了,往她身上缠,她把嘴往她嘴唇上贴,竭尽全力往里面吹气,吹够了气,又往她肺外面的窟窿上搭,想要吸里面的毒,却怎么也吸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没法思考,也没有任何用处,四肢和脑子都像是凝滞了。她看到她好不容易睁了睁眼睛,凹陷下去的眼瞳从青灰色的眼眶里朝她看了眼,喉咙发出嗬嗬声,却怎么也说不出话,只是竭尽全力抬起胳膊指着洞窟角落,又很快把眼睛给闭上了。
那里!
艾希拉连滚带爬地往黑暗的角落里撞,趴在血泊里摸索,找了好久好久,直到左手被什么给硌疼了。她张开手,看到父亲从祖父那里传下的一枚长牙。肮脏的、沾满血和泥灰的旧牙齿。赶忙往回跑。
然而等她哆嗦着要把这护身符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已经听不到她年迈的、痛苦的嗬嗬声了。一缕光芒从洞窟外射进来,照在她斜歪着的嘴上,照在她没有按住自己的伤口,而是紧握着她揪下绒毛、扯烂衣服团起来的棉絮球的发黑的手上,仿佛那破毛球是什么值得珍惜的宝贝似得。
艾希拉还是说不出话来,就想慢慢地抱住她和父亲的肩膀,想往他们怀里靠,但是怎么也靠不下去,像是四肢成了僵硬的石头。她看到她那两道还没发白的蓝眉毛下面,瞳孔已经呆立不动了,只是嘴角勉强在笑,却也不知道是对谁在笑。
艾希拉拼命地喘了好长时间的气,才总算抱住了她,用平生最大的力气抱着她,把脸贴在她脖颈上,唤道:
“妈妈!妈妈......”
......
我是寒冬之子。她想,我是寒冬之子......
这莫名其妙的称呼还有什么意义?
艾希拉顺着她进来的路往外走,手里捏着那枚旧牙齿,却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仿佛突然就遗忘了路。周遭一片死寂,只能听到遥远的方向传来依稀可辨的巫术的声音,然而却如泣如诉,几不可闻。她觉得它们太遥远,实在太过遥远,比母亲死前的最后一刻跟她的距离还远。反正连支着鹿头骨的老木桩子都已经倒了,断在血洼里了,那宏伟的历史和不朽的神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没意义。
艾希拉又走了好久好久,拖出了好长好长的血迹,想要找到兄长在哪里,这个希望给她指出了路,让她跨进了部族战士经常会待的大厅,——里面黑漆漆的。它看上去真是安静,她想,悲哀笼罩着她,一切都像是睡着了,只有她还醒着,待在真实世界这个可怕的噩梦里。
她在附近找到部族战士成年时要佩戴的面具,拿了起来,呆滞地看了很久,然后把它戴在脸上。虽然她还差一些时日才算成年,不过她觉得长老已经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了,毕竟他们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我也是部族的成年战士了,死的时候也会是。
为了找到哥哥,艾希拉在她不是很熟悉的大厅里摸索了很久,才找到一扇半掩着的破帘子,挂在支撑洞窟顶的木梁上。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过喉咙里还是感到刺痛。也许是因为期待,也许是因为恐慌,她的心脏开始砰砰直跳,把滚热的血往僵硬的四肢泵去,仿佛要重新唤起思维、理性和活力,就跟她不久前看到母亲还有一息尚存时那样。
她又跌了一跤,差点儿跪倒在地上,但还是扶着木梁掀开帘子,深入幽邃的黑暗。当她听到低微至极的呼吸声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起初里面黑的看不清。她朝阴影中看去,却听到了女人的呼吸声。
然后她看到里面的情形,——人类奴隶居住的小洞窟,在部族里有很多。她看到一个男人捂着裂开的肚腹靠在墙角,把肠子往里面塞,从气味感觉他只是个被掳掠的南方人,可能还是不列颠人。他极其费劲地喘着气,虽然濒临死亡,但还是勉强在挤出笑,然而一看到她进来,这人就顿时绝望到脸色煞白,拼命挣扎起来,想要伸出手。
艾希拉往他伸手的方向看去,看到一把落在地上的短匕首,离他不远,不过他怎么够也够不着。另一个男性——她的同族——脸斜歪着躺在地上,脖子被匕首捅穿。这是致命伤。不过他最重的伤势在背上,是给分裂部族的人戳穿了脊背,才慌不择路来到这里,却被奴隶给害死了。她看到人类的血和同族的血顺着凹进去的沟槽混在一起,往角落徐徐流淌,在黑暗深处的坑洼里汇聚,逐渐凝固,填充了岩石的缝隙。那儿也有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