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推荐阅读: 鸿蒙七珠绝世符神人间地狱攻略反派的我总被反派攻略斗罗大陆之我的武魂为恶魔果实树我若修仙法力齐天开局就上了封神榜聿少的暖婚甜妻二婚醉人,总裁圈爱最深处踏浪之旅反套路快穿我乃全能大明星绝色嫡妃龙凤双宝:总裁爹地请关灯女总裁的特种司机无冕之王神级教师我,邪恶宇智波公主殿下又在作妖了总统阁下,请赐教漫威诸天武馆天域星空神级富豪借死命我隔壁的女主播三国之帝王路苏离十九重帝狱医道至尊全能高手在豪门萧元乾苏语嫣错婚之豪门第一甜妻快穿:金牌女配修炼手册不修仙就要继承家业贞观帝师签到三年,我成了全球军神元武传纪我在美国修个仙特工农女玄镜司剑众生朕又突破了大叔娇宠傲娇妻闯关东,我成了朱传文无敌真寂寞凤还巢之悍妃有毒凌云萧如玉狂妻来袭:傅少放肆宠神级王婿从影视世界学习技能超牛女婿超级至尊兵王艾菲尔学院的留级生们珏天纪腹黑男神住隔壁:丫头,别跑!无限幻想大冒险最动听的事苦逼的人生姜咻傅沉寒贴心丹王神级剑魂系统高冷女神的最狂霸婿神少归来禁宇轮回混沌武魂特种兵之血色獠牙你比爱情更悲伤血衣道士神级狂婿混都市结婚当晚,我让残疾总裁做家务神话复苏开局融合战神刑天剑指九天外神安奎因无尽纪元之地球崛起将军夫人发家史我在未来搞事情异世修真界之强者之路乡村霸道小农民抱歉陈先生您母亲肝癌晚期狂凤驭兽:极品废材小姐斗气大陆之我修炼魂气1908远东狂人我被各方大佬盯上了纵横诸天万界的天道花笺凭语我家妹妹超级甜流浪旅行者号废柴修真记蟲生:绝命之旅从今天开始做魔尊从现代开始的火影世界锦绣嫡妃:绝色王爷赖上门我的夫君权倾朝野浴火重生西路军娜塔莉的魔法成长实录这是什么操作这个剑修有点稳治愈系导演快穿:女主驾到,女配速退散!行走诸天世界我煮青梅等你来汉血丹心无限之史上最强主神逆天战龙一胎俩宝:总裁爹地超宠哒纨绔乐妃:至尊鬼帝霸宠妻重生辣妻撩夫忙特战神兵武御圣帝我能复制一切技能剑鸣九天重生八零:首长霸宠俏萌妻酒名千愁醉我可能活的有点久了在漫威随机抽奖系统重生:战王的爆娇医妃探虚陵太子妃靠乌鸦嘴福运满满江舟他来时星河璀璨
第280章
  
  1
  
  黑板前,三个少年皆在弯腰系鞋带。
  
  他们都是小学五年级学生,一律将左脚或右脚踏在讲台边上……
  
  斯时,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这三个少年。
  
  在北方最北的这一座省会城市里,九月上午的阳光依然温暖。为迎接国庆,教室的窗子已被擦得明明亮亮。如果没有窗框,一眼望去,像是不存在似的。
  
  前几天,班主任曲老师在班会上说:“国庆前,学校照例要进行卫生评比。去年咱们班因为窗子擦得不太仔细,扣了两分,所以没评上第一。我希望今年咱们班是第一。”
  
  曲老师说话总是很轻柔,那一番话她也说得很淡然。似乎得第一虽是她的希望,但如果竟还是没得第一,那她也不会感到多么沮丧。又似乎,那纯粹是学校领导要求每位班主任必须对学生们说的话,否则她也许就不说了。
  
  近两个月以来,曲老师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憔悴。每一个同学都能看出,曲老师肯定是生了重病了,她是在每天坚持着给同学们上课。连班里最调皮捣蛋的男生,近两个月以来也守纪律了。
  
  那是一个中国人最能够将心比心的年代。因为那一年是一九六一年。从一九六〇年起,无论农村还是城市,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在不同程度地挨饿。有的省份,成百上千的人被饿死。
  
  饥饿居然使中国人之间都有那么点儿惺惺相惜。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觉得自己活得还算容易点儿。无论在小学、中学还是大学,老师们对学生们的要求已不甚严格;在学生们眼里,老师们也都变了。以往动辄板着脸对学生们大加训斥的老师分明已饿得没有精气神像以往那样了。而使同学们感到亲切的老师,自然是对学生们更加亲切了——比如曲老师。她站在黑板前望着同学们时,眼里往往充满了怜爱。虽然她面对的只不过是小学五年级学生,但他们却全都能够从她眼里读懂那一份怜爱。
  
  那一代中国的小学生,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都太渴望被怜爱了。
  
  想获得什么就会对什么格外敏感。
  
  连动物亦如此。
  
  胃里终日空空荡荡的,心里边不能也一样啊!
  
  曲老师毕竟是老师,对于同学们的胃,她无法给予什么;她所能给予的,仅仅是同学们的心里边需要的。尽管,那种给予根本不能等于食物,却能对胃起到一点儿麻醉的作用。
  
  就曲老师那么几句话,班里的女生们便当成了是她们的神圣的任务。她们用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认认真真地完成了那一任务。有的女生甚至为将玻璃擦得更透明而牺牲了自己的小手绢。
  
  那是一个只有少数小学女生才有手绢的年代。大多数的她们上学前只不过往兜里揣一卷裁剪成手绢大小的报纸而已。
  
  正因为女生们将玻璃擦得那么明亮,这三个正在系鞋带的男生才将黑板也擦得极为干净。
  
  明明都正饿得饥肠辘辘,却还有心情尽好值日生的责任,这在今天的孩子们肯定是难以理解的——然而那正是当年的小学生们的特征。
  
  学习不好没什么,但是思想绝对不可以比“集体”所要求的差——这种意识早已印在他们的头脑之中了。卫生值日的态度与学习好坏无关,但是肯定会与思想怎样被别人连在一起来评说。小小年龄的他们,心里都是明白这一点的。
  
  阳光透过窗子,将教室照耀得暖洋洋的。他们中的一个,用手背抹了下额头。他已经出汗了。
  
  他们的鞋带竟还没有系好——且慢!咦?原来他们都不是在系鞋带,而是在用粉笔涂他们脚上的破胶鞋。是的。正是这样,他们都企图将他们脚上的破胶鞋涂成白色的。
  
  当年,一双白色的胶鞋比一双黑色的或蓝色的胶鞋贵一元多钱,叫中国少先队员的“队鞋”。由于是特种鞋,生产的少,所以贵。而他们脚上穿的都不是队鞋。他们的家长从没舍得多花一元多钱为他们买双“队鞋”。以前他们参加少先队的活动,都得提前几天说尽好话磨薄了嘴唇向有“队鞋”的小学生去借。普遍的人家都很穷;他们是更穷的人家的孩子。
  
  然而,一九六一年的国庆即将来临,市里指示,为了加强人们度过饥饿年代的精神力量,这一年的庆祝游行一定要比往年的规模更为盛大。小学生是祖国的花朵,是历年国庆游行队伍中不可缺少的阵容。这一年每一所小学校参加国庆游行的人数都空前的多;而这一所小学校的这一间教室里的三名男生,他们已无处再能借到“队鞋”了……
  
  他们的胃每天所消化的粮食是少而又少的。国家通过城市购粮证这一种方式每天限供给他们的口粮是七两。在副食极为丰富的今天也许不算少了,但对于当年的他们,副食仅仅意味着是自家腌的咸菜而已。正在长身体的年龄,胃里完全没有副食的摄入,甚至也几乎没有油水的滋润,对于口粮的消化就反而变得特别剧烈。他们只有每天再往口中塞入榆树钱儿、柳树芽儿、各种野菜……而那也只能是季节性的有限的补充。
  
  事实上,他们都在发愁——过了“十一”,冬季转眼就会来临的,那时还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是他们能往胃里补给的呢?
  
  但脚上是否穿着一双“队鞋”,却是眼前就躲避不开的一件愁事儿。
  
  去年国庆节,他们就曾因为没有“队鞋”而被取消了参加庆祝游行的资格。今年他们已经是五年级学生了。他们的自尊心都不允许自己重蹈去年的覆辙。
  
  他们此刻的做法,是向别的班的学生们学到的宝贵经验。经他们各自“加工”后的鞋,俨然白色,几可“以假乱真”……
  
  但一个孩子的鞋早就破了,大脚趾顶在鞋外,用粉笔涂大脚趾,怎么也涂不白——他叫王小嵩。
  
  “笨蛋,”另一个孩子看见,立刻给他出主意,“把粉笔弄湿。”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对自己的鞋“加工”不止——他叫徐克。
  
  “可是,哪有水啊?”王小嵩急得快哭了。
  
  第三个孩子叫吴振庆,他在三个少年之中显得大一点儿,这时,吴振庆已经涂完了自己的一双鞋,立刻帮王小嵩“化妆”脚趾甲,他以老大哥的口吻说:“这还不容易?来点人造水儿就得了呗!”
  
  他说罢,就往粉笔上吐了一口唾沫,替王小嵩涂起来。
  
  动作虽然麻利,毕竟有点儿心慌,他们耗费了多半盒粉笔。
  
  这时,外面操场上,队号队鼓声一阵高过一阵,口号此起彼伏:
  
  “高高兴兴,欢度国庆!”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名女生忽然推开教室门,急迫地说:“你们三个在这儿干什么哪?还不快走!马上就该咱们班操练啦。”——她叫张萌,是个小队长,“一道杠”。
  
  张萌说完,转身而去。
  
  三个好朋友低头看自己的鞋,看对方的鞋,继而抬起头来互相看着,显然都不那么自信。
  
  吴振庆一挥手,说:“快走!”
  
  在楼阶前,吴振庆不放心,又扯住两个好伙伴,依然摆出一副老大哥的模样,替他们正了正领口,紧了紧红领巾,又替王小嵩将露在外面的一角白上衣掖入裤腰里。
  
  而徐克,则用手指抹了点儿唾沫,将吴振庆一绺翘着的鸡冠似的头发抚平……
  
  吴振庆鼓励地说:“咱们够合格的啦!”
  
  于是,三个小伙伴趁一组队列从楼口经过,机灵地蹿了出去。
  
  他们借着别的班队列的掩护,迂回到自己班的队列。
  
  三束纸花,经由几只手,从张萌手里,传递到了他们手里……
  
  他们班的队列通过操练台——他们排在一横列,挥舞着花束,跟别人齐声喊:
  
  “高高兴兴,欢度国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通过操练台,他们互相挤眉弄眼,庆幸他们所获得的成功……
  
  上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都端正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张萌发现了讲台边上和地上的一片粉笔末;她不能容忍值日生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赶紧前去扫尽。
  
  她刚归座,班主任走入了教室。她就是四十岁左右的女教师——同学们爱戴的曲老师。
  
  张萌喊口令:“立、礼、坐!”
  
  同学们按口令整齐地站起,整齐地行礼,整齐地坐下。
  
  老师说:“同学们,今天这一节语文课,我们学《神笔马良》,大家翻开课本……”
  
  曲老师一边说,一边探手到粉笔盒中取粉笔——拿出了三分之一截粉笔。她似乎有些奇怪,索性连粉笔盒也拿起来……
  
  粉笔盒内只剩下不多的几截断粉笔了,有的还磨成了三角体或半圆体。
  
  她严肃地扫视着全班同学……
  
  端坐的同学们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曲老师问:“哪个同学从粉笔盒中拿粉笔了?”
  
  没人举手。没人回答。吴振庆、王小嵩、徐克也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坐得比别的同学更端正,望着老师的目光比别的同学更坦然。
  
  老师又问:“大家知不知道,每位老师,每月只发一盒粉笔?”
  
  同学们齐声回答:“知道!”
  
  老师再问:“知不知道,如果提前用完了,连能买到的地方都没有,老师只得向别的老师借?”
  
  同学们回答:“知道!”
  
  老师生气了:“看来你们什么都知道!那么,老师的半盒粉笔哪儿去了?嗯?”
  
  张萌倏地站起来大声说:“老师,不关别的同学的事,是吴振庆、王小嵩,还有徐克……”
  
  三个好朋友,经当众揭发,不得不依次站了起来……
  
  张萌坐下后,老师克制地说:“你们把粉笔还给老师。”
  
  同学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到三个好朋友身上。
  
  王小嵩和徐克低头不语。
  
  吴振庆毕竟是老大哥,他鼓起勇气说:“没了……我们……我们用粉笔当鞋粉……”
  
  王小嵩讷讷地想说明原因:“没有白胶鞋,就不能参加国庆活动,可我们都想参加……”
  
  和王小嵩同座的一个女生站起来说:“老师,他们家里都挺困难的;去年他们就因为没有白胶鞋,不能参加国庆活动。您就原谅他们这一次吧……”她叫郝梅。
  
  老师问吴振庆:“真的吗?”
  
  吴振庆说:“老师,我们都是穷人的孩子……”
  
  张萌倏地回过头高声说:“胡说!社会主义新中国没有穷人!”
  
  徐克猛地抬起头,瞪着张萌反驳:“有!就有!”
  
  张萌生气了,大喊:“你反动!”
  
  王小嵩说:“反动怎么啦?我揍你!”并且威吓地举起了拳头。
  
  张萌不示弱:“你敢!”
  
  吴振庆:“你说穷人反动,你才反动哪!”
  
  郝梅极富正义感地拿起了王小嵩的铅笔盒(那是牙膏盒做的),倒出了里边的几截铅笔让张萌看:“你看你看,连铅笔盒都买不起,这么短的铅笔头都舍不得扔,不是穷人,还是富人啊?”
  
  张萌眼泪汪汪地、委屈地向老师求援:“老师!”
  
  老师说:“好啦好啦,都不要争论了。粉笔的事,老师不再追究就是了!”
  
  她示意三个站着的同学坐下,开始在黑板上写课题。
  
  老师背过身去时,王小嵩又扭头对张萌示了示拳。
  
  粉笔掉在地上,老师蹲下身捡。她并没有马上站起——她一手撑地,一手扶墙,蹲了一会儿才捡粉笔,才站起……
  
  因为有讲课桌挡着,没有同学发现这一点……
  
  老师一手撑着讲课桌,站在讲台上,领大家读课文……
  
  “从前,有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叫马良……”
  
  同学们跟着读……
  
  有一个男同学,用竖立在桌上的课本挡着自己,偷偷拿小刀刻块什么坚硬的东西,他叫韩德宝。
  
  他将刻下的东西,用纸包成一个个小包,趁老师不注意时,分抛给别的座位的男同学。
  
  “有一天,马良遇到了一位白胡子老爷爷。老爷爷说:‘孩子,我快饿死了,给我点儿吃的吧!’马良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仅有的一块饼子,送给了白胡子老爷爷,尽管他自己也非常饿……”
  
  老师的声音很微弱……
  
  可同学们并未觉得异常,齐声跟读……
  
  王小嵩得到了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是一点儿豆饼屑。他分了一半儿,倒在同桌郝梅的桌面上。
  
  郝梅无动于衷。
  
  王小嵩将纸包里剩下的豆饼屑,全部舔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
  
  他再看郝梅的桌面时,豆饼屑已不复存在,桌面上留下了一道用舌头舔过的、湿漉漉的痕迹,仿佛一只蜗牛刚刚爬过……
  
  他看郝梅,她目不斜视地盯着课本,却紧闭着嘴。
  
  吴振庆也得到了一个小纸包。他打开后,见纸上还写着字——“这不是一般的豆饼,是喂军马的豆饼。我爸爸一位在骑兵团当连长的战友,托人捎来的。”
  
  “白胡子老爷爷,临走时送给了马良一支笔……”
  
  老师的领读声更微弱了……
  
  同学们的跟读声也微弱了——差不多只有女同学的声音在读。几乎每一个男同学嘴里都有了豆饼,都在津津有味地嚼着。
  
  老师问:“男同学都怎么了?为什么……都不……读?”
  
  男同学们都默不作声。
  
  老师说:“男同学,都……站起来……”
  
  老师说话的声音之微弱,终于使同学们觉得不对劲儿。
  
  女同学们谴责地望着男同学们。
  
  老师又领着男同学读,但男同学们仍一个个紧闭着嘴,都含着豆饼,怎么张得开口呢?
  
  老师举起了一下手臂,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不过张了张嘴……
  
  她双膝一弯,跪倒在讲台上——但她的一只手还扳着讲课桌的边缘。她试图努力站起,却没成功……
  
  同学们一时都呆住了……
  
  老师抬起头望了同学们一眼,连那只扳着讲课桌边缘的手也无力地垂下了——她倒在讲台上……
  
  教室里肃静了一瞬间——仿佛听到远处有火车到站的泄气声。
  
  “老师。”第一个叫起来的是张萌,她叫得很轻很轻,完全是一种下意识。后面几排同学站了起来,向讲台上望。
  
  吴振庆离开了座位,蹑足走到老师跟前,仿佛他认为老师只不过是睡着了,怕惊醒她似的……
  
  同学们望着他扶老师——可他扶不动……
  
  他抬头求援地望着同学们……
  
  同学们此时才呼啦一下全都离开座位,拥向讲台,团团围住了吴振庆和老师……
  
  “老师!”
  
  “老师!”
  
  “老师你怎么啦?”
  
  他们呼唤着,张萌和几名女同学哭了……
  
  教室门开了,几位别的班的老师出现……
  
  泪眼汪汪的、惊慌失措的同学们,望着他们的老师被一位男老师背着,由两位女老师左右护着离开了教室……
  
  张萌停止哭,指着王小嵩恨恨地说:“是你把老师气的!”
  
  王小嵩似乎也认为是自己的罪过,他内疚地、惴惴不安地靠向了墙,如同当众被抓住的小偷……
  
  吴振庆护住王小嵩:“不关他的事……”——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模样……
  
  张萌说:“当然还有你的责任!”
  
  “还有徐克!”
  
  徐克正想溜,被一个女同学推到了吴振庆和王小嵩一块儿……
  
  “揍他们!”
  
  说这句话的,是分给他们豆饼吃的韩德宝。
  
  于是几个男同学对他们拳脚相加……
  
  张萌又一指韩德宝:“你也不是好东西!你上课不但自己吃东西,还分给别人吃!所以你们都读不出课文!揍他们这些臭男生!”
  
  看来张萌在女同学中还是有一定号召力的,她的话几乎将所有的女同学都发动了起来。她们开始挥着小拳头打所有的男同学,或者踢他们,或者啐他们……
  
  男同学们一个个抱着头,往一起缩……
  
  只有郝梅一个女同学没有参与对男同学们的惩罚,她闪在一旁,默默地望着……
  
  讲课桌被碰了一下,粉笔盒掉在了地上……
  
  粉笔盒被踩扁了,几截粉笔被踩来踩去……
  
  郝梅立刻蹲下身捡粉笔,她的手也被踩来踩去……
  
  女生们出够了气,忽然大家又想起老师来,老师到底怎么啦?于是一齐拥至教员室门外……
  
  教员室内传来老师们的说话声:
  
  “我看是饿的……”
  
  “这半个月来,一到中午吃饭时,她就借故躲出去,有一天我发现她端着饭盒站在楼梯口那儿吃,饭盒里除了野菜没别的……”
  
  “她公公婆婆在农村饿得活不下去了,到城里来住在她家了。她丈夫也是当老师的,咱们当老师的才二十八斤半定量,唉……”
  
  “她也不说,说了咱们能让她每天中午光吃野菜么……”
  
  “她那么自尊,就是咱们每天中午分给她吃,她也不会接受啊!”
  
  “脸色这么难看,嘴唇发青,会不会是野菜中毒啊?”
  
  “喂,喂,人一直昏迷不醒,请快一点派救护车来行不行啊?什么?没车?有辆车也没有汽油?喂喂……”
  
  教员室的门忽然开了,走出来一位男老师,就是背曲老师那位,看上去挺年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吴振庆走上前,鞠了一个躬,说:“老师,请您转告我们老师,我们错了……”
  
  男老师有些困惑:“你们怎么了?”
  
  王小嵩说:“我也错了……”
  
  徐克说:“还有我……”
  
  男同学们七言八语:
  
  “我们都错了……”
  
  “我们上课吃东西来着……”
  
  “我们以后再也不了……”
  
  韩德宝手拿一块豆饼递给男老师说:“老师,一会儿我们老师要是清醒过来,请您将这点儿吃的给我们老师吃了吧。就说是韩德宝给她的……”
  
  豆饼黑糊糊的,看不出喂军马的豆饼是多么高级的豆饼。
  
  男老师没有马上接,问:“那是什么?”
  
  “豆饼……”
  
  男老师犹豫着,似乎不知该不该接。
  
  韩德宝庄重地说:“这不是一般的豆饼,这是喂军马的豆饼。”
  
  男老师终于接过去了。
  
  他又问:“真是……喂军马的豆饼么?”
  
  他也问得那么庄重。
  
  韩德宝信誓旦旦地道:“真是喂军马的豆饼,我以红领巾的名义发誓!”
  
  男女同学纷纷说:
  
  “老师,我们保证他没撒谎……”
  
  “老师,你就替他转给我们老师吧!”
  
  韩德宝有点骄傲地说:“我明天要给我们老师带一大块来!”
  
  男老师受了感动:“好吧好吧,同学们,韩德宝,我一定替你,也是替你们大家,转给你们的班主任老师。我想,她一定会因为有你们这么关心她的学生感到安慰的。今天,你们就提前放学吧。走时,脚步都要轻些,要悄悄地,别影响别的班级上课……”
  
  吴振庆、王小嵩、徐克走在回家的路上,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跟着张萌和郝梅。她们边走边说话,还在讨论着今天上课时发生的事情。
  
  张萌说:“反正你根本就不应该替他们三个后进生说话。”
  
  郝梅说:“可我家原先和他们住一块儿,他们三个家里真的挺困难的。”
  
  “那你也不该替他们说话。”张萌说,“我爸爸嘱咐过我,一个人从小就应该思想进步,多靠拢思想比自己更进步的同学,帮助思想落后的同学。”
  
  “那你为什么不帮助他们?”郝梅不解地问。
  
  张萌说:“他们从来也不虚心接受我的帮助啊!如果对思想落后的同学帮助不了,起码应该疏远他们——这也是我爸爸嘱咐我的。”
  
  郝梅一边走,一边低头思考着她的话。
  
  张萌说:“我爸爸是区委书记。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早就知道的。”那意思是——一位区委书记爸爸的话,还能不对么?
  
  张萌最后的话,显然对郝梅发生了作用。
  
  她赶紧说:“张萌,我可是愿意虚心接受你帮助的啊!”
  
  张萌故作大人的矜持,望着她点点头,表示相信她的话。
  
  郝梅想起了什么,说:“放学时,王小嵩还偷偷塞给我纸条呢,你想不想看?”
  
  张萌站住了:“我看!”
  
  郝梅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团儿,十分神秘地慢慢剥开。
  
  “你自己还没看过?”
  
  郝梅说:“我能没看过么?可是我不知拿它怎么办好,就揉成团了。”
  
  纸团展开,上有一行一笔一画写的,但是却有肥有瘦的字——“郝梅同学,谢谢你为我们‘丈义执言’。”“仗义”的“仗”写错了,写成了“丈”字,自己也觉得不对,涂了几层圈儿,在后面用“zhang”代表……
  
  张萌说:“都五年级了,连仗义的仗还不会写,真丢人!”
  
  郝梅问:“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要是你,当时就不会接。”
  
  张萌的语调酸溜溜的。她的表情透露出,她内心里分明不无嫉妒……
  
  郝梅说:“那,我现在把它撕了吧?”
  
  “别,应该交给老师才对。”
  
  郝梅困惑地望着她,似乎在问——为什么?
  
  张萌说:“你不是刚才还表示愿意接受我的帮助么?”
  
  那意思是——你听我的没错儿。
  
  张萌又说:“你要是不愿交给老师,我替你交!”
  
  “不,要交,我就自己交。”
  
  她们又往前走——刚走进一条胡同口,吴振庆等三个男同学突然出现,团团围住了她们。
  
  张萌一愣,说:“你们想干什么?”
  
  吴振庆说:“干什么?想教训教训你。你专爱向老师打小报告!好像别人都是坏学生,就你自己是好学生!你哪好?你说你究竟哪一点比我们好?”
  
  郝梅插进来说:“她学习就比你们好!”
  
  “去去去,没你什么事儿!”徐克一下子将郝梅推开。
  
  王小嵩赶忙上前护着郝梅,对徐克说:“你别对谁都来气哇,郝梅可是自己人!”
  
  徐克一下接一下地推张萌:“你还发动全班同学打我们,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你爸是区委书记又怎么样?你爸没教育过你打人犯法呀?”
  
  郝梅不管自己是不是自己人,说:“那你现在推人家就可以啦?”她欲上前护着张萌,被装出一副大人似的严峻模样的吴振庆伸出一条胳膊拦住了。
  
  王小嵩说:“行了行了,警告她一下就行了……”
  
  “行了?没那么便宜!”
  
  张萌此时确实害怕了,怯怯地说:“是韩德宝,不是我……”
  
  郝梅两只手忽然分别拽住吴振庆和徐克的书包带,喊道:“张萌快跑!”
  
  张萌拔腿就跑……
  
  吴振庆一挣,书包带儿断了——他生气了,将郝梅推得一下子坐在地上。
  
  王小嵩赶紧扶起她,对吴振庆不满地说:“你干什么你!”
  
  郝梅推开王小嵩:“你们坏!你们欺负女同学,今后再也不理你们了!”分明地,她尤其对王小嵩来气,瞪着他,从兜里掏出小纸团,扔在王小嵩的脸上:“呸,还给你!”
  
  她一转身走了。
  
  王小嵩呆呆望着她的背影……
  
  徐克捡起小纸团,刚欲展开看,被王小嵩一把夺了过去。
  
  王小嵩说:“哼,这你们就高兴了?”
  
  他也不理两个好朋友,一转身气咻咻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吴振庆拎着断了背带的书包,一时茫然地望着王小嵩的背影。徐克也不无惭愧地望着郝梅的背影……
  
  他们对望……
  
  吴振庆从兜里掏出两个玻璃球,慷慨地说:“给你吧!”
  
  徐克并不稀罕:“我早就不玩这个了!”
  
  他们的表情告诉我们,他们都觉得挺索然……
  
  2
  
  一片城市贫民居住区。这样的区域如今正在被大面积地推平,建设为小区。可以相信,若干年后,将在城市之中彻底铲除。低矮的小泥土房布局毫无规则,也无院落可言,而且大抵是平顶或一面坡顶的;压住房顶油毡纸的砖头触目皆是,仿佛围棋盘上抚乱的棋子。
  
  王小嵩的家是最边缘的一幢小泥土房。不知为什么,它和大多数人家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似乎也更低矮,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王小嵩正向家里走来。
  
  他路过一处垃圾堆,见一老妪正在那儿捡什么,捡了便用衣襟兜着。王小嵩该叫她“三奶”,她是个饱经风霜,然而身体还硬朗的老太婆。
  
  三奶一抬头看见他,说:“怎么放学这么早哇小嵩?”
  
  王小嵩回答:“我们老师上课时饿昏过去了。三奶你捡什么呀?”
  
  “唉,还能捡什么呢?今天早晨我刚排长队买回来一些大头菜,你广义哥却把菜根都给剁掉扔了!能吃的东西扔了多让人心疼啊,不捡回来不是罪过么……”陶广义是三奶的孙子,是这一带的高才生,也是三奶的骄傲。
  
  三奶伸着衣襟让王小嵩看,又说:“小嵩,给你几个吧。洗净了,蒸一蒸,土豆似的好吃。可别让你妈腌成咸菜。腌成咸菜就可惜了……”
  
  王小嵩说:“三奶,我不要。你们家没人排队买菜,买到一次菜怪不容易的。”
  
  三奶说:“哎,三奶诚心给你,你就要。你广义哥住校后,你常帮三奶干这干那的,三奶也没给过你什么好吃的。”
  
  “我广义哥以前还经常帮我家挑水哪。”
  
  他说罢要走。
  
  “这孩子,别走别走。”三奶忙拦住他说,“要不,你拿几个,明天替我送给你们曲老师吧。她教过你广义哥,挺好的老师,家访时总是和颜悦色的。不管怎么的,算我对她的一点儿心意呗……”
  
  王小嵩犹犹豫豫地从三奶衣襟里拿了几个菜根塞入书包。
  
  三奶冲他的背影嘱咐:“别忘了告诉曲老师,是陶广义他奶奶送给她的……”
  
  王小嵩回头应着:“放心吧三奶,忘不了的!”
  
  他快走到家门口时,有两个女工从他家里出来,其中一个打量着他问:“你是不是小嵩啊?”
  
  他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另一个女工拉起他一只手说:“你妈今天腿被砸了一下,我们把她送回来了……”
  
  他一听,不待对方说完,挣脱手就往家跑。
  
  那女工一把扯住了他:“别担心,伤得不重。单位给你妈买了十个鸡蛋,算是工伤补养品。你要每天给你妈煮一个吃,会么?”
  
  王小嵩点了点头。
  
  猜测到他是谁的那个女工说:“你是你们家老大,你可要学会心疼你妈啊!翻砂是重活,一个女人,干男人的活,不吃饱是不行的。宁可你和弟弟妹妹们少吃一口,今后也要保证你妈带够了饭。你爸在外地工作,你妈要是有个好歹,你们怎么办?”
  
  他“嗯”了一声,再次挣脱手,冲入家门。
  
  母亲躺在床上,弟弟和妹妹依偎在母亲身旁。弟弟五岁,妹妹才三岁多一点。
  
  家中只有几样简陋的破旧家具。墙上贴着几排奖状,是他父亲获得的,一九五八年的、一九五九年的、一九六〇年的、一九六一年的。早年的已旧了,一九六一年的还新。旁边是他母亲最新获得的奖状。
  
  母亲奇怪地问道:“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
  
  “老师第二节课时饿昏了,我们班提前放学。”
  
  他说着放下书包,要捋起母亲的裤筒看母亲腿上的伤。
  
  母亲制止住他:“没撒谎么?”
  
  “妈,我没有!”
  
  “你要是不学好,敢逃学,我可饶不了你!”
  
  王小嵩:“妈!”
  
  母亲相信了他的话,不再制止。
  
  他轻捋起母亲的裤筒,见母亲腿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疼吗?妈……”
  
  母亲点点头,随即摇摇头:“疼是有点儿疼的,不过妈能忍住。”
  
  妹妹说:“妈,我饿。”
  
  弟弟说:“我也饿。”
  
  妹妹和弟弟的眼睛盯向桌上——盘子里放着十个鸡蛋。
  
  母亲搂过妹妹亲了一下,又抚摸着弟弟的头说:“好孩子们,鸡蛋留着‘十一’吃行么?”
  
  弟弟妹妹同时听话地“嗯”了一声。
  
  母亲说:“小嵩,午饭煮苞米面粥吧。妈今天早晨已经把菜叶切好了,可以少放一点菜叶,可以煮得稠一些。”
  
  王小嵩答应着,从书包里取出了那几个大头菜根。
  
  母亲看见菜根问道:“你哪儿弄来的?”
  
  小嵩说:“三奶给的,托我明天捎给我们老师。”
  
  “你们曲老师是位好老师,明天你给她带两个鸡蛋去吧。”母亲说,“不,带三个吧。替你三奶把大头菜根洗干净了再捎给你们老师。”
  
  王小嵩高兴地说:“哎。妈你睡会儿吧。睡着了,就不觉得疼了。”
  
  他拿起斧头,抱起几块柴,到外面去劈……
  
  鸡蛋已经收起来了,盘子里放的是几块洗后的大头菜根。
  
  母亲睡着了……
  
  王小嵩对弟弟妹妹说:“缸里没水了。哥去挑水,你们不许闹醒妈妈啊!”
  
  弟弟问:“哥你能挑动么?”
  
  “能。”
  
  “振庆哥哥不是每天都来帮你抬水的么?”
  
  王小嵩不理睬弟弟,将毛巾垫在衣服里……
  
  “你们不是好朋友了么?”
  
  王小嵩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弟弟什么都不问了。
  
  王小嵩一出门,看见吴振庆走来。他装作没看见,从房檐下摘取了扁担……
  
  吴振庆徘徊在别处,目光却在望着他……
  
  扁担钩太长,王小嵩担不起桶……
  
  他将扁担钩链在扁担上绕了一下,才勉强使水桶离开地面。可刚走两步,后桶掉了,前桶磕在地上……
  
  吴振庆终于走过来,替他拎起桶:“我都挑不动一担水,你就能挑动了?”
  
  王小嵩说:“挑不动一担,我挑半担。”
  
  吴振庆从他肩上取下扁担说:“你不是总怕自己将来是个小个子男人么?现在越压,将来越矮!”
  
  王小嵩说:“一边去!矮就矮,我愿意!”
  
  二人争夺扁担。
  
  吴振庆忽然一只手捂另一只手,背过身哎哟不止……
  
  王小嵩一愣,绕到他对面,讷讷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吴振庆抬头一笑,像大人摩挲小孩子的头一样,在王小嵩头上摩挲了一下:“逗你玩呢!”
  
  王小嵩也不禁笑了,擂了他一拳:“你这家伙!”
  
  二人抬着水桶走远了。
  
  抬回水,二人蹲下抽扁担时,王小嵩一回头,发现水桶并未在中间,而是非常靠近吴振庆那一端……
  
  “你就不怕压成个小个子呀?”
  
  吴振庆说:“我爸个子高,我怎么压将来也矮不了!”
  
  二人合拎着水桶进屋,倒进缸里。
  
  王小嵩搅面准备煮粥。
  
  吴振庆替他倒水,一边和他的弟弟妹妹们逗:“你们今天怎么变得这么老实呀?嘴里吃什么好东西呢?”
  
  王小嵩一听,望向弟弟妹妹——弟弟妹妹紧闭着嘴,都将一只手背在身后……
  
  王小嵩猜想到了什么,望向桌上的盘子——盘子里只剩下一个大头菜根了……
  
  王小嵩火了:“好哇,你们偷吃,都给我!”
  
  弟弟妹妹伸出了手——手里是吃剩一小点儿的大头菜根……
  
  王小嵩放下搅面的碗,扑向弟弟妹妹,要打他们……
  
  母亲惊醒了,一边用双臂拦他,一边喝道:“小嵩你干什么?!”
  
  “他们把大头菜根都吃了!”
  
  吴振庆说:“嗨,我还当他们吃‘人造肉’什么的呢!大头菜根,偷吃就偷吃了吧!”说着,将盘子里剩下的那个大头菜根拿起,也咬了一口,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又说:“还真挺好吃的,像小萝卜。”
  
  王小嵩说:“你!……这是吴三奶托我捎给咱们老师的。”
  
  吴振庆一听,把大头菜根默默又放回盘子里了……
  
  母亲说:“你就再给你们老师一个鸡蛋吧。两个算你给你们老师的,两个算三奶托你捎给你们老师的,行了吧?”
  
  王小嵩这才息怒,一边继续搅面,一边狠狠瞪着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哭了……
  
  母亲一手搂过弟弟,一手搂过妹妹,问吴振庆:“小庆,又帮小嵩抬水来了?我们家可真亏了你,要不连水都吃不上了。我认你个干儿子吧,愿意不?”
  
  吴振庆看看王小嵩,痛快地说:“愿意!”揭开锅盖看了看,又说:“水开了!”
  
  于是王小嵩往锅里倒面糊,吴振庆用勺子搅……
  
  母亲慈祥地望着他们……
  
  锅里冒泡儿的菜粥……
  
  同一个时间,徐克正在菜店门前排队买菜,他趁人不注意,悄悄插了队。
  
  一名妇女冲他大喊:“哎,你这小孩儿,怎么在我旁边站着站着,就夹到前边去了?”
  
  徐克说:“我是在这儿的嘛!”
  
  妇女说:“不讲理!”说着侧过身让他看见自己袖子上用粉笔写的号。
  
  徐克说:“我也有号啊!”也侧过身让对方看号。
  
  妇女来气了:“我是三十一号,你怎么也是三十一号?肯定是你自己写的!”
  
  徐克说:“不是!”
  
  后面的几个人嚷起来:“这孩子是夹进来的,把他挤出去!”
  
  “不许他买。都夹塞,排队的什么时候能买到?”
  
  妇女身后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老者息事宁人地说:“算了算了,一个孩子,夹就夹了吧。孩子,你到我前边来吧!”
  
  徐克乖乖站到了老者前边。
  
  妇女回身对老者说:“不是我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您看我这购菜证上,三天没买到菜啦!又不给补……”
  
  忽然传来卖菜人的声音:“别排了别排了,卖光了!”
  
  排队的人们顿时乱了,都往前拥——许多只手,伸向菜案,抓抢一些掉下的菜帮菜叶……
  
  人们终于都散去了——买到的一脸庆幸,没买到的表情怏怏……
  
  有人问:“明天什么时候来菜?”
  
  卖菜的说:“不知道。”
  
  “那,究竟能不能来菜呢?”
  
  “不知道。”
  
  “说是每户每天三斤菜,可一个星期才来一两次菜,这购菜本不是等于白发么?”
  
  卖菜的说:“不想要了?不想要给我!”
  
  那人悻悻无言地走了……
  
  一个抱着菜戴着眼镜的人掉了几根小青菜……
  
  刚才说徐克夹塞那个妇女见了,上前捡起,转身便走……
  
  有人告诉那个掉菜的男人:“掉菜了!”
  
  他立刻回头寻找,仿佛掉的是钱包,或什么贵重之物。
  
  告诉他的人指指那女人的背影——她已匆匆走出了挺远。
  
  他却不肯罢休,喊着追:“哎,那位女同志,等等,等等!”
  
  那妇女反而走得更快了……
  
  他又掉了一根菜,被一个孩子捡起来就跑……
  
  他顿了下脚,继续追那妇女,终于追上。
  
  妇女难为情地回头一看,居然认识:“哟,严科长,我……我不知道你喊的是我……”
  
  那男人也极不好意思:“没什么没什么,你没买上?”
  
  但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着妇女手中的那几棵小青菜……
  
  妇女说:“可不没买上呗!您掉的吧?从背后我也没看出是您来,要是看出来,我捡了就给您了……”
  
  “不不不,不是我掉的……今天天气,怪好的啊?”
  
  妇女说:“给你吧给你吧!”
  
  “何必呢何必呢,不就是几棵菜嘛!”
  
  一个执意要还给,一个执意不收受……
  
  徐克两手空空,站在不远处望着,一副失落得很的样子……
  
  徐克的目光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一个车老板闭着双眼躺在马车上,也不知睡着了没有。他头下竟枕着四分之一块豆饼!
  
  徐克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到马车跟前……
  
  车老板睁开眼睛:“你看我干什么?”
  
  他离去……
  
  待车老板闭上眼睛,徐克又回来……
  
  他蹑足绕着马车转,伺机下手……
  
  他猝然从车老板头下抽出那四分之一块豆饼……
  
  车老板的头“咚”地在车板上撞了一响……
  
  车老板睁开眼,发愣地瞅他……
  
  他也瞅着车老板发愣……
  
  车老板的手下意识地摸向头底下,摸不着豆饼,霍地坐了起来……
  
  徐克抱着豆饼撒腿就跑……
  
  车老板跃下车,操着鞭子喊:“嗨,站住!你站住!他妈的小兔崽子,大白天就动抢!还不站住?看老子抓住你不抽你一顿!”
  
  他跑过马路,一辆卡车急刹车……
  
  车老板追过马路……
  
  这时王小嵩已经煮好了菜粥,吴振庆替他往桌上端。
  
  弟弟妹妹已然在喝……
  
  母亲说:“小庆,你也在这儿吃吧!”
  
  “不。我回家吃……”
  
  母亲说:“都是我干儿子啦,还客气什么?你回家就能吃上山珍海味呀?”
  
  吴振庆眼睛瞥向锅里。
  
  王小嵩说:“吃吧,够……”
  
  吴振庆说:“那好,我吃!”
  
  他坐下不客气地喝起来……
  
  母亲背靠着墙,双手也捧碗喝……
  
  顿时一片喝粥的响声。
  
  小炕桌上除了粥碗,还有一个大盘子,也许就是刚才用来装过大头菜根的那个盘子。盘子正中是一块豆腐乳。不,它原先是一块,此时已不完整了……
  
  三个自家的加上一个外家的孩子,不时用筷子在豆腐乳上沾一沾,然后放在口中咂几咂,那庄重的神态,像贵族子弟吃西餐一样。
  
  从他们喝粥的声音就听得出来——他们觉得那掺了菜的苞谷面粥好喝极了!
  
  吴振庆望望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婶儿……”
  
  母亲嗔怪地说:“嗯?怎么叫我?”
  
  吴振庆改口:“干妈,我妈……我妈说……说……”
  
  “别吭吭哧哧的,快说吧!”
  
  他正欲说,徐克突然闯了进来,他跑得气喘吁吁,上气儿不接下气儿,怀中紧抱着豆饼,目光四处瞧,寻找藏的地方。最后将豆饼放入一口旧箱子(那是装冬天的鞋的),而且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指着门:“关!关!……关上门!”
  
  众人都惊愕地望着他……
  
  徐克说:“如果有人追来,你们就一口咬定我根本没出过屋!”
  
  他匆匆脱下外衣,掖在箱后,光着上身又说:“给我盛碗粥!我光着脊梁,喝着粥,他就不敢认我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吼声:“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今天你不还我豆饼,不管你躲到哪儿,我也要把你找出来!”
  
  没人给徐克盛粥。
  
  徐克夺过吴振庆的粥碗,喝起来……
  
  吴振庆忐忑地站起来,走到外面去看……
  
  母亲说:“小嵩,扶我出去……”
  
  王小嵩说:“妈,你躺着吧,又不是我干的事儿!”
  
  徐克说:“对,大婶你老老实实躺着吧。那人找不见我,一会儿就会走的!”
  
  母亲没理睬徐克,对儿子说:“扶我出去!”
  
  王小嵩只好扶母亲走了出去。
  
  车老板来到家门口,一手攥着鞭子,问:“大嫂,看见一个小孩子过来没有?”不待母亲回答,又恼怒地自言自语:“我这么大的人,倒被一个小毛孩子抢了!他抢我那块豆饼,是我三天的口粮啊!我舍不得吃,想省下来带回家给老婆孩子的……”
  
  他说罢,无处发泄地狠狠甩了一记响鞭……
  
  母亲说:“大兄弟,是我的孩子抢了你。”
  
  车老板不禁一怔,接着竟显出几分不知所措的局促不安的甚至有点儿可怜的样子——那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在城里人面前习惯性的自卑心理。
  
  屋里,弟弟对徐克说:“小克哥哥,我给你换个地方藏!藏被子里,他保证不会翻我家被子!”
  
  徐克从箱子里将豆饼拿出来,交给他藏在被子里——
  
  弟弟妹妹藏好豆饼,也溜下了床,缩在母亲身后,探头探脑地望着车老板……
  
  母亲对王小嵩说:“把他给我叫出来!把豆饼也拿出来!”
  
  徐克捧着豆饼,畏畏缩缩地,羞愧难当地,也有几分不那么情愿地被王小嵩和吴振庆从屋里推了出来……
  
  母亲说:“还给这位叔叔,向这位叔叔道歉!”
  
  徐克一声不吭,捧着豆饼相还,之后退到了母亲身旁。
  
  母亲严厉地说:“还不道歉!”
  
  徐克说:“我……错了……”
  
  母亲回头对车老板说:“我教子不严,让你耻笑了,我给你鞠个躬,算是请你原谅吧!”
  
  在孩子们的注视之下,母亲向车老板深鞠一躬……
  
  车老板瞅瞅母亲,又瞅瞅徐克,说:“这……大嫂,我可一点没有想难为孩子的意思啊!还我,我就感激不尽了!这年月,你这么多孩子,也真够你替他们操心的啊!”
  
  他瞥见斧头就在门口,被劈柴夹住,走过去,将鞭子插在后腰上,将豆饼垫在门槛上,拔出斧头,只一斧,那块豆饼分为两半……
  
  车老板站起,一半豆饼给徐克,苦笑道:“咱俩可都跑得够戗,你若朝我要,我还真舍不得给你!现在呢,叫我怎么好意思不留下一半啊?拿着吧!”
  
  徐克更加羞愧,低着头接过了那块豆饼……
  
  车老板正欲转身走,被母亲叫住了:“等等……”
  
  母亲对王小嵩耳语了几句……
  
  王小嵩进屋去,转瞬出来,用纱布兜儿包了些东西给母亲……
  
  母亲递给车老板:“唉,家里也没什么送得出手的,这是两个窝头,我今天上班带的没吃,和几个生土豆,你别嫌弃……”
  
  车老板说:“这……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我这不是反过来占便宜了么?我不能收!不能收!”
  
  母亲和车老板推来拒去,最终,东西还是到了车老板手里……
  
  车老板说:“大嫂,我忘不了你。年头好了,我一定从农村给你拉一车菜送来!”
  
  母亲笑笑,转过身,沉着脸对孩子们说:“扶我回屋。”
  
  王小嵩和吴振庆将母亲扶进了屋。
  
  弟弟妹妹也往屋里扯徐克。
  
  妹妹说:“小克哥哥你别不高兴,要不连这一块豆饼还没有呢!”
  
  母亲说:“都继续吃饭吧,也给他盛碗粥。”——“他”,当然指的是徐克。
  
  王小嵩给徐克盛了碗粥,徐克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炕沿,捧着碗低下头便喝……
  
  又是一阵喝粥声,仿佛刚才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没发生。
  
  徐克说:“再来一碗!”看得出来,他认为自己在这儿根本不是外人。
  
  王小嵩又给他盛了一碗。
  
  吴振庆说:“干妈,我给你盛!”
  
  母亲说:“我不喝了,不上班,喝一碗就喝不下了。”
  
  徐克说:“我也叫你干妈吧?”
  
  “你么,等一会儿再说。”
  
  徐克讨了个没趣,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母亲说:“小庆,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来着?”
  
  吴振庆说:“我妈说,我家粮食明天就吃完了,可还差三四天才到买粮的日子呢,我妈让我问问,先用你家的粮本买十斤粮行不行?”
  
  “那有什么不行的,我家不是也用你家的粮本买过么?幸亏买粮的日子差隔着,互相接济着买呗!”
  
  各自的碗空了,锅空了,盘子里的腐乳也不存在了。
  
  母亲问徐克:“喝饱了?”
  
  徐克拍拍肚子:“饱了。”
  
  母亲说:“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徐克走到了母亲跟前,母亲一把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同时对王小嵩和吴振庆说:“小嵩,小庆,你们把门插上,给我守着门。”
  
  徐克开始觉得有些不妙,嗫嚅地说:“大婶……”
  
  母亲说:“抢了别人的东西,不往自己家跑,倒往我家跑,你说该对你怎么办吧?”
  
  “我下次不敢了……”
  
  “该不该打你?”
  
  “该……”
  
  母亲说:“你妈瘫在床上,你爸平日没工夫管教你,你说我有没有权利替他们管教你?”
  
  徐克低声说:“有……”
  
  “那好,把裤子褪下来……”
  
  徐克一只手解开了皮带……
  
  “趴下……”
  
  徐克乖乖地趴在炕沿……
  
  母亲一手按住他,一手抓住笤帚疙瘩,在他屁股上打起来,打得并不太重,可也不能说太轻……
  
  徐克咬牙忍受……
  
  王小嵩说:“妈!”
  
  吴振庆说:“干妈!”
  
  他们赶快过来替徐克求饶。
  
  母亲说:“你从小就敢抢,不管教你,长大还了得么?”
  
  徐克默默流着泪说:“我错了……”
  
  母亲这才扔了笤帚,脸色异常严肃地说:“你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我和你们的母亲,除了一张脸面,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了。你们若从小就学坏,我们当妈的,还有什么指望?”
  
  徐克泪流满面地系着裤子,他忽然哇地大哭起来。
  
  母亲说:“我打你,你感到委屈了?你觉得我没资格替你妈管教你?”
  
  徐克说:“有。”
  
  “那你还哭得多么冤屈似的?”
  
  徐克说:“不是冤屈,是……是……我把购菜证弄丢了!”
  
  他哭得更难过了,更绝望了……
  
  大小孩子们,包括母亲,顿时以一种同情的目光看待他了……
  
  晚上。
  
  母亲手拿一只鸡蛋,摩挲着,遗憾地说:“可惜现在不是春天,如果是春天,这几个蛋中,兴许能孵出一只小母鸡呢。有一只母鸡的话,我们就会常有鸡蛋吃了……”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趴在被窝里,都双手捧着下颏,向往地听着……
  
  母亲将鸡蛋凑近灯光——它显得半透明了,内中似乎有生命在蠕动着似的……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入睡了……
  
  王小嵩做梦了,梦见满炕的小鸡……
  
  在梦里他和母亲及弟弟妹妹置身于小鸡中,喜笑颜开,无数小鸡变成无数大鸡,生出了满炕蛋,捡也捡不过来……
  
  王小嵩向人们分送鸡蛋,人们中有他的老师和同学们——吴振庆、徐克、郝梅、张萌、韩德宝……
  
  第二天早晨。
  
  王小嵩离开家走在上学的路上,他的书包里装着要送给老师的鸡蛋。
  
  王小嵩在徐克家门前站住。徐克的爸爸正在给自行车打气。
  
  王小嵩说:“大叔,徐克在屋吗?”
  
  徐父说:“他早走了,和振庆一块儿走的,说是今天卫生值日……”
  
  王小嵩满脸困惑地离开了……
  
  他心里高兴,蹦蹦跳跳的……
  
  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喊:“小孩儿,东西从书包里掉出来啦!”
  
  他站住,回头看。走过的路上,有一个手绢包儿,他傻眼了,因为手绢里包的就是鸡蛋……
  
  他往回跑去捡……
  
  有辆泔水车停在路边。拉车的老马瘦骨嶙峋,老马比他离手绢包近;马拉动车,伸长脖子,在他跑到之前,竟将那手绢包一口叼起,吞下去了……
  
  王小嵩瞪着老马呆住了……
  
  赶车的老头儿从一幢房后转出来高喊:“倒泔水!倒泔水!倒……”
  
  王小嵩一下子冲到老头儿跟前,哭嚷:“你还我鸡蛋!还我鸡蛋!还我鸡蛋!”
  
  老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鸡蛋?我干吗要还你鸡蛋?”
  
  “我的鸡蛋掉在地上,被你的马吃了,一共四个!你今天不还我就不行!”
  
  老头望望老马——老马若无其事。
  
  老头说:“一匹拉泔水车的老马,都快饿死了,你怎么能往它头上栽赃呢!孩子,冤枉不会开口说话的牲口,是罪孽呀!就算是它吃的,那也该你倒霉。我都忘了鸡蛋是圆的还是方的了,这年头让我上哪儿找四个鸡蛋还你?”
  
  一个倒泔水的青年说:“是你自己太想鸡蛋吃了,编出来的故事吧?”
  
  老头儿转身走了,又敲起梆子:“倒泔水!倒泔水!……”
  
  趁没人看着,王小嵩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大石头,仇恨地瞪着老马,高高举起…
  
  老马望着他——它的目光似乎很善良,也很忧郁……
  
  梆声……
  
  王小嵩的手臂垂落,将石头扔了……
  
  他沮丧地走了,不时抹眼泪,不时回头望那老马……
  
  梆声……梆声……梆声……
  
  王小嵩无精打采地来到学校,他走在走廊里——一间教室的门刚打开,正要拥入教室的学生们却被一张课桌从里面挡住了……
  
  另一个班的一名学生说:“我们班教室门打开时,也是这样的!”
  
  “看,通风窗开了!哎呀,老师的粉笔怎么就剩这么几支了?!”
  
  “准是有人从上面爬进去,又蹬着课桌爬出来!”
  
  “那除了小偷,还能是什么人呢?”
  
  “报告校长去!”
  
  学生们议论纷纷。
  
  在王小嵩他们班的教室里,老师的讲课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一棵菜啦、两棵胡萝卜啦、几个土豆啦、一个窝头什么的。当然,还有一大块豆饼,不消说,是韩德宝给老师带来的……
  
  粉笔盒里,粉笔满了出来,都是整根的,还有彩色的。
  
  张萌说:“咦,怎么变出来这么多粉笔?”
  
  有几个同学将目光望向吴振庆和徐克……
  
  他们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似乎在认认真真地看课文……
  
  王小嵩一走入教室,几个同学立刻围住他,七言八语地发问:
  
  “王小嵩,你给老师带来点儿什么?”
  
  “怎么不说话?他肯定什么也没带!”
  
  “这家伙,老师辛辛苦苦教了你五年,换不来你一点点感情么?你有良心没有?”
  
  郝梅说:“你们别乱嚷嚷,王小嵩生病的时候,老师几乎天天晚上到他家去给他补课,他才不会像你们说的那么没有良心哪!”
  
  她说完,注视着王小嵩,期待着他拿出什么比别人更好的东西……
  
  王小嵩低声说:“我带了四个鸡蛋!”
  
  同学们一片惊讶:
  
  “哇!鸡蛋吗?!”
  
  “王小嵩,你真了不起!”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鸡蛋了,都快忘了世界上还有鸡蛋!”
  
  “王小嵩,我刚才说的话,你可别生气啊!”
  
  “要是有谁再带来点儿‘人造肉’,老师回家和鸡蛋一炒,那可多香啊!”
  
  “鸡蛋”二字使同学们都咽起口水来……
  
  张萌说:“王小嵩,那你快拿出来吧!”
  
  王小嵩说:“让马吃了……”
  
  顿时一片沉静。同学们面面相觑,接着,都盯住他的脸看他,显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
  
  韩德宝突然说:“你骗人!”
  
  王小嵩说:“我没骗人!我掉在路上,被拉泔水车的老马吃了,连包鸡蛋的手绢一块儿吃了……”
  
  一个男同学哈哈大笑:“哈,哈,闹了半天,他还是两手空空啊!被马吃了!”他转动着头问周围的同学,“马吃鸡蛋么?你们听说过马吃鸡蛋的事儿么?”
  
  郝梅生气地说:“王小嵩,我总以为你很诚实。原来你这么会撒谎!今后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话了……”
  
  她感到自己对他的信任被捉弄了,气呼呼地一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
  
  张萌说:“王小嵩,没带就没带,那也没什么,反正大家都是自愿的。可是你编瞎话,撒谎捉弄大家可不对。”
  
  王小嵩干张了几下嘴,不知说什么好……
  
  吴振庆离开座位走了过去……
  
  他说:“我作证,他没骗人。”
  
  张萌不满地望着他——那意思是,你们总是互相包庇。但她也敢怒不敢言……
  
  吴振庆作证:“他妈妈昨天让他捎四个鸡蛋给咱们老师,当时我在他家。”
  
  那个男同学说:“可你能作证不是被他在路上自己喝了么?我喝过生鸡蛋,好喝着哪!”
  
  吴振庆张了张嘴,也语塞了。他目不转睛地瞪着王小嵩,仿佛在问——小嵩,你不会吧?
  
  王小嵩突然扑向那男同学,两人扭打起来……
  
  上课铃响了……
  
  上课了,同学们都坐好了。
  
  王小嵩鼻子被打破了,用纸塞着,唇上有少许血……
  
  教室门开了……
  
  张萌喊:“立!”
  
  同学们全体站起……
  
  走入教室的却不是班主任曲老师——而是一位男老师,就是昨天将曲老师背到教员室的那位男老师。
  
  张萌的声音变低了:“礼。”
  
  没有同学行礼……
  
  “坐。”
  
  也没有同学坐下,他们仍呆呆地站着,愣愣地望着那男老师……
  
  男老师说:“同学们都坐下……”
  
  大家终于先后坐下。
  
  男老师说:“同学们,讲课桌上这些东西,说明你们非常关心你们曲老师,正如……你们曲老师,非常喜爱你们一样,这,使我很受感动……”
  
  他沉吟了一下,似乎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竟说出了两个充满孩子气的字:“真的……”
  
  教室里很静、很静……
  
  他继续说:“从今天起,由我来做你们的班主任。昨天,有些同学已经认识我了,让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赵……是的……我姓赵……”
  
  “那,我们曲老师呢?”郝梅轻轻发问。
  
  “她……调走了……”
  
  韩德宝说:“这不可能!”他望着左右的同学,又说,“这太不可能了!大家说是不是?”
  
  众同学呼应:
  
  “不可能!”
  
  “不可能!”
  
  张萌说:“我们曲老师要真是调走了,一定会和我们告别的。她怎么会不和我们告别呢?”
  
  赵老师说:“是啊是啊,她怎么会不和你们告别呢……”他搓着双手,吞吞吐吐地说:“让我怎么和你们讲呢?野菜中毒……常常是有生命危险的……我们老师,都很难过……但是……但是……我们都得面对现实,是不是?”
  
  韩德宝问:“我们老师她……她……她死了么?”
  
  他的问话,越说越轻。最后几个字,勉强听得到。
  
  赵老师注视着他,点了一下头……
  
  一片异样的肃静——远处似有梆声传来……
  
  梆声来自王小嵩的主观幻觉……
  
  他眼中渐渐涌满了眼泪……
  
  “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赵老师拿起了一支粉笔……
  
  “不许你动!”
  
  他吃惊地抬起头,并且,不由得放下了粉笔……
  
  徐克离开座位,跑到前边,双手捧起粉笔盒,又跑回座位,将粉笔盒放在他课桌上,双手护着,仿佛怕被人抢去……
  
  他忽然双手护着粉笔盒,伏在桌上哭了……
  
  于是许多同学都哭了起来……
  
  赵老师迈下讲台,背靠窗子,面向同学们,非常理解地望着大家……
  
  王小嵩默默流泪不止……
  
  哭声渐弱,消失……
  
  梆声……来自王小嵩脑子里的梆声。
  
  尽管周围的同学们都在哭,但王小嵩听到的似乎仅只是梆声……
  
  3
  
  王小嵩家。母亲坐在炕上补衣服。
  
  王小嵩伏在小炕桌上写作业。
  
  弟弟妹妹在炕的另一角互相逗闹。
  
  王小嵩皱眉扫他们一眼……
  
  母亲说:“你们别闹了,没见哥哥在写作业么?”
  
  “小嵩!小嵩!”外面传来三奶的声音。
  
  母亲对小嵩说:“你三奶来了,快去迎她进来!”
  
  王小嵩放下笔,去开了门。
  
  三奶搂抱着一个旧枕套进来:“小嵩,我给你送好东西来了!”
  
  母亲说:“他三奶,谁家口粮都不够吃,您可别有点儿什么东西就忘不了我们……”一边说一边让出地方请三奶坐下。
  
  弟弟妹妹像小狗嗅到骨头似的凑过来……
  
  三奶挥手:“去去,没你们的事儿!”她又对母亲说,“这次不是吃的,我哪有这么多吃的送来呀!”
  
  王小嵩问:“那是什么?”
  
  “你猜!”
  
  “地瓜干!”
  
  三奶说:“这孩子!我明明说了不是吃的,还偏偏往吃的方面猜,让三奶多不自在!”
  
  母亲一笑:“他心里成天光想着吃的东西!”
  
  王小嵩有几分索然:“不是吃的东西,我就猜不着了!”
  
  三奶说:“谅你也猜不着。”她将旧枕套里的东西往炕上一倒,原来是一些小人书……
  
  王小嵩喜出望外,顿时眉开眼笑……
  
  弟弟妹妹又凑过来……
  
  王小嵩说:“别动,等你们上学了再让你们看!”赶快又将小人书收入枕套里,坐到箱子盖上,一人翻看……
  
  母亲说:“还不谢谢三奶!”
  
  三奶说:“这可是他广义哥的财宝呢!都不愿借给同学看。广义明年不是要上高中了么?在班里学习又一直挺拔尖的,自个儿发奋一定要考上一所名牌大学,所以就不敢看闲书了,让我给小嵩送来……当时他那样儿还万分舍不得呢。小嵩,你广义哥让我嘱咐你,一定要爱惜地看。这可都是他从小一分钱一分钱攒钱买的啊!”
  
  母亲冲王小嵩说:“你听到你三奶的话没有?”
  
  王小嵩仍头也不抬:“嗯……”
  
  母亲说:“你看这孩子,拿起来就放不下了!”
  
  三奶笑了:“我们广义小学时也这样儿,他老师说,他一准能考上一所名牌大学,你看呢?”
  
  母亲说:“三奶您放心吧!广义那么聪明又那么知道用功的孩子如果都考不上,那谁家的孩子还能考上呢?您就等着得您那大孙子的好消息吧!”
  
  三奶内心充满喜悦:“那我就借你的吉言啦!”
  
  晚上。
  
  母亲和弟弟妹妹都酣然入睡了……
  
  王小嵩仰躺在床上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像放电影一样,王小嵩看书时,脑子里闪过一个个的镜头!
  
  奔腾的马蹄,挥舞的军刀,军旗猎猎,杀声阵阵……
  
  马背上勇猛冲锋陷阵的保尔……
  
  马蹄、军刀、军旗、保尔……一切一切如定格一般。
  
  “乌啦”声、喊杀声逐渐隐去。
  
  他睡着了,手中还拿着书……
  
  当年,在这样一些孩子中,有十本小人书的,就可以算得上“富农”了,有几十本的,则不啻是“资本家”了。尽管是那样的年代,他们哪一个没有过积累这种财富的奢望呢?
  
  第二天,王小嵩背着他的全部小人书,来到火车站,他在地上铺一块白布,把书摆在布上,身旁还放着一个瓶子,他要出租小人书,那瓶子是用来收取钢镚儿的。
  
  王小嵩招徕:“谁看小人书?谁看小人书?厚的两分钱看一本,薄的一分钱看一本。要上火车没看完的不收钱呀!……”
  
  他周围蹲着一些候车人……
  
  王小嵩喊:“《野火春风斗古城》《狼牙山五壮士》《苦菜花》《红旗谱》《十二把椅子》《印度王冠上的钻石》……”
  
  他脚上仍穿着那双露出大脚趾的鞋……
  
  一双黑色的皮鞋来到他面前。
  
  他缓缓抬起头——是位年轻的警察,警帽略斜地扣在头上,一副权力无限的神气……
  
  警察抓住布的四角,将小人书全部兜着拎了起来,接着从那些看小人书的人手中一一夺下小人书,转身便走。
  
  王小嵩喊:“你干什么呀你!”起身就追……
  
  警察将布包背在身后说:“干什么?谁允许你在这儿租小人书?还大喊大叫的!小小孩儿,不好好上学,赚钱的头脑倒挺活!你妨碍公共秩序知道不知道?没收了!”
  
  王小嵩无言可答,夺布包,警察转着身子,使他夺不成。
  
  他急了,抓住警察的手便咬……
  
  警察“哎哟”一声,一掌推得他向后趔趄数步,低头看手背,已然留下几个深深的牙印。他怒了,举起巴掌,却没打,缓缓地垂下了……
  
  警察说:“你属狗的呀?我要不是人民警察,非……”他正了正警帽,悻悻而去……
  
  王小嵩呆呆站在原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那些没看完小人书的人,正从他摆在地上的一个阔口瓶子里取走自己的钢镚儿……
  
  最后一个人的手大,伸进了瓶子里,却怎么也拿不出来了……
  
  王小嵩呆呆地望着他……
  
  那人将被瓶子“含”住的手对他举了举,无可奈何地说:“对不起了啊小孩儿,不是我想占你的小便宜,我该上火车了!”
  
  他连瓶子也带走了——当然包括瓶子里的钱……
  
  王小嵩回到家后,号啕大哭,用头撞墙。痛不欲生地哭着说:“他全都没收了!四十多本呐!我的小人书啊……”
  
  母亲嗔怒地训斥:“谁叫你去租小人书的!”
  
  王小嵩可怜兮兮地乞求:“妈,妈呀,你去给我要回来吧!我再也不去租了呀……”
  
  母亲答应了。
  
  王小嵩低着头,搀扶着母亲,踏上火车站派出所的台阶……
  
  没收他小人书的警察正巧走出来。
  
  王小嵩一指,怯怯地说:“就是他……”
  
  警察瞥母亲一眼:“是我怎么样?”
  
  母亲不卑不亢地说:“同志,还他吧!我再不许他租小人书了。”
  
  警察说:“你当妈的让我还,我就得还?”
  
  母亲一笑,平心静气地说:“我是在请求你啊!家里生活困难,没钱给他买,是别人家送的……”
  
  警察说:“说什么也没用,不给就是不给!”
  
  母亲正色道:“你不给,我可不走。”
  
  “谁管你!”
  
  警察转身进了派出所,“嘭”地关上门。
  
  母亲怔怔地望着门。
  
  王小嵩仰脸看母亲,讷讷地说:“妈,我不要了……”
  
  母亲拉着他的手,转过了身,他以为母亲要拉着他走,没想到母亲在台阶上坐下了,也将他轻轻拉着坐下,坚定地说:“妈一定给你要回来……”
  
  派出所的门又开了,走出两位警察,将门推开一道缝,探出头来看看他们又缩了回去……
  
  车站大楼挡住了夕阳。
  
  母亲搂着王小嵩的肩膀在台阶上坐着。
  
  天黑了。派出所门顶的红灯亮了,台阶将王小嵩和母亲的影子折成三段,变形地印在地上………
  
  没收他小人书的警察终于跨出来,站在他们身后,搭讪地说:“还坐这儿?”
  
  母亲不动,不吭声。
  
  王小嵩也不动,也不吭声。
  
  “嘿,静坐示威……”警察反而感到没趣了,嘟哝着又进去了……
  
  火车站报时的大钟敲了八下……
  
  警察复又走出,一手背后,一手摸下巴,有些不知所措地瞪着他们:“哎,我说你们想住在这儿呀?”
  
  母亲仍不动,仍不吭声,将王小嵩搂得更紧了……
  
  王小嵩也仍不动,仍不吭声……
  
  警察将背在身后的手移到身前,手中拎着包小人书的布包:“给你!”布包落在王小嵩怀里。
  
  母亲低声说:“数数。”
  
  王小嵩解开布包,快速地点数:“少三本儿。”
  
  母亲扯着他站起,直视警察:“少三本儿。”
  
  警察不情愿地分别从两个兜里掏出了三本小人书还给王小嵩,之后不好意思地笑了,自言自语:“嘿,跟我来这套!”
  
  母亲说:“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
  
  母亲说:“走吧。”
  
  王小嵩一手拎着布包,一手搀扶着母亲,走下台阶……
  
  警察站在台阶上望着他们的背影——母亲的腿显然尚未痊愈,走得缓慢而跛……
  
  警察突然喊了一声:“站住!”
  
  王小嵩和母亲站住,回过头来,只见警察快步踏下台阶:“想就这么走了?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别动!”——说完匆匆走开,不知干什么去了……
  
  王小嵩不安地仰起脸望母亲,母亲镇定地说:“别怕……”
  
  一辆“上海”牌小汽车驶到他们跟前停下,警察从车中钻出,吩咐司机:“送他们回家,不许收他们钱!”
  
  司机问:“往哪儿送啊?”
  
  警察说:“我怎么知道?问他们!”走了几步,回头又说,“你可要对我负责,把他们送到家门口!”
  
  王小嵩和母亲,包括司机,望着警察的背影……
  
  警察一边走一边正了正警帽,还吹起了口哨,吹的是《喀秋莎》。
  
  回到学校,吴振庆和徐克听王小嵩讲了“出租小人书”事件后,都不以为然。
  
  徐克说:“租小人书每天能收……”他忘记某个新名词了,问吴振庆:“收什么来着?”
  
  “收入。最后一次告诉你,再别忘了啊!”
  
  “对对,收入。那每天能收入多少钱啊?我俩有更好的打算,每人每天下午至少都挣两三毛!”
  
  王小嵩赶忙问:“什么打算?”
  
  徐克吊他胃口:“你想想,每天下午至少两三毛,一个月就会是多少钱?别说一双白胶鞋了,咱们三个的钱要是凑一起,买‘三大件’,全套的队服也买下来了!”
  
  王小嵩问:“到底怎么挣呀?”
  
  徐克站住,看看吴振庆说:“拿出来让他看吧?”
  
  吴振庆从书包里掏出了三条带铁钩子的绳子。
  
  王小嵩明白了:“拉小套?”就是帮助大人拉板车。
  
  吴振庆说:“不管你加入不加入,反正我心里有你,给你做了。谁叫我是你妈干儿子呢!”
  
  徐克说:“咱们从今天就开始,怎么样?”
  
  王小嵩抬头望望天——阴云正往一块儿聚……
  
  吴振庆说:“要自己挣钱,就不能怕什么刮风下雨的。大人们还不是风里来雨里去才挣到钱的?”
  
  三个少年信心百倍地出发了,在一座桥头,他们发现了一辆正在上坡的人力车,于是立即迎上去“拉小套”。
  
  两个在一左一右帮着拉,王小嵩在后面推。他们都那么卖力气。
  
  拉车人五十来岁了。他在坡顶停住车,回头望着他们感激地说:“三位同学,多谢啦!”忽然他对他们的绳套发生了挺大的兴趣,又说,“让我看看!”
  
  吴振庆将自己的绳套递过去。
  
  拉车人:“这钩子是大人替你们做的吧?”
  
  吴振庆自负地说:“我自己做的!”
  
  徐克说:“他可行啦!我们三个的钩子都是他给做的!”
  
  “做得不错!相当不错!”拉车人说,他打量着他们,夸奖道,“不但学雷锋,而且还自己预备了工具,真是好孩子!”
  
  他们被夸奖得不好意思起来。
  
  拉车人说:“我还真觉得光说谢谢挺不够的呢……”
  
  三个孩子满怀希冀地期待着下文……
  
  拉车人说:“路上掉了一箱货,摔碎了些,一人给你们一小块儿吧,多了我也不敢做主!……”
  
  于是他从一个盖着纸的箱子里拿出了三小块儿什么东西,给了他们一人一小块儿……
  
  三个少年刚一接到手,几乎同时往嘴里送。
  
  拉车人赶忙说:“哎哎,孩子们,别吃啊,是肥皂!”
  
  王小嵩已咬了一口,皱起眉,呸呸地吐。
  
  拉车人说:“孩子们,再见了!”
  
  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再见……”
  
  望着拉车人的车子下了坡,三个少年低头看手中的碎肥皂块儿……
  
  徐克埋怨吴振庆:“你怎么不开口要钱?”
  
  吴振庆说:“他一个劲儿谢咱们,还夸奖咱们,让我怎么开口要钱啊?”
  
  “哼,夸奖有什么用啊!给咱们的还是肥皂!”徐克说。
  
  王小嵩说:“那也行啊!我家肥皂票月月不够用……”
  
  天更阴了。雷声隆隆。不久下起雨来。雨下得很大。
  
  孩子们躲在一个楼洞里。他们的视野内不见人,也不见车。他们的衣服已淋得半湿不干的。
  
  徐克瞧瞧手中的碎肥皂块儿,十分扫兴:“我不稀罕,给你吧!”他把肥皂块儿塞进了王小嵩的书包……
  
  “今天真倒霉,算是白来了!”
  
  吴振庆说:“这雨不会老下。从火车站拉出来的人力车差不多都经过这儿。得有耐心。钱是那么容易挣的?”
  
  王小嵩忽然一指:“看!看!……”
  
  迷蒙的雨烟中,隐约可见一辆人力车的影子,车上的货物显然很沉重。拉车人低着头,俯着身,步子吃力地一步步往前迈。
  
  徐克看看吴振庆——那意思是,怎么样?这桩买卖值不值得干?
  
  吴振庆说:“反正衣服已经湿了,出发!”
  
  徐克说:“那你可得开口要钱!”
  
  吴振庆已经跑出门洞去了。
  
  “等我一步!”徐克也跑出去了。
  
  王小嵩犹豫一下,追去。
  
  拉车人已将车拉上了桥坡,但又坚持不住,车往下滑退。
  
  吴振庆说:“快,别用绳套了,都从后面推!”
  
  三个孩子从后面卖力地推,终于将车推上坡。可是拉车人收不住脚,车凭惯性冲下了另一面桥坡。王小嵩和徐克,被闪得一个坐在地上,一个扑在地上。
  
  吴振庆说:“快起来,追上去要钱!”
  
  王小嵩和徐克迅速站起来,跟着吴振庆去追车。
  
  车在坡下停住时,他们气喘吁吁地追上了。
  
  吴振庆向拉车人伸出一只手:“我们不是学雷锋,不能白帮你,你得给钱!”
  
  拉车人正低着头大口喘气,听到他的话,缓缓地抬起了头。
  
  “爸爸……”吴振庆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你……”老吴的脸由于愤怒而扭歪了。他弃了车,抓住吴振庆便打:“好哇!你敢逃学!你不用功读书,出来干这种事!”
  
  王小嵩和徐克愣了愣,赶快拉着吴振庆的爸爸说:
  
  “大叔,别打!别打!我们没逃学!……”
  
  “大叔,我们这是第一次呀!不关他的事,是我俩出的主意……”
  
  吴振庆趁机跑开了。
  
  老吴重新驾起车,望着儿子吼:“等我回家再跟你算账……”
  
  他拉起车走了。
  
  他拉得那么吃力。
  
  王小嵩和徐克凑到吴振庆身旁,三个孩子在雨中望着缓缓向前的车。
  
  王小嵩说:“我们还是去帮帮你爸爸吧……”
  
  吴振庆大声说:“不许!”他简直是在喊叫。
  
  他们就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雨将他们淋得像落汤鸡一样。
  
  车影拐个弯,消失了……
  
  吴振庆抹了一把脸,又抹了一把脸——抹去了雨水,也抹去了泪水……
  
  晚上,王小嵩家。
  
  母亲仍在补衣服,弟弟妹妹在看小人书,王小嵩闯进了家门。
  
  母亲抱怨地说:“你怎么今天又回来得这么晚?”
  
  王小嵩嗫嚅地说:“我……学雷锋来着。”
  
  母亲说:“快把湿衣服换了,正巧妈刚给你补好一件。”
  
  他却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哭了。
  
  母亲问:“怎么了?挨批评了?”
  
  “没有。”
  
  母亲说:“那你哭什么?别把我衣服都弄湿了……”欲推开他。
  
  他却将母亲抱得更紧了:“我就是心里难过……就是想哭……”
  
  他哭得更悲哀了。
  
  弟弟妹妹也不看小人书了,惊愕地瞪着他。
  
  他一边哭一边说:“妈,我想我爸!我真想我爸呀!”
  
  “爸爸,我要爸爸。”
  
  “我也想爸爸。”
  
  弟弟妹妹也哭了,向母亲围拢过来……
  
  母亲张开手臂搂住三个孩子:“别哭别哭,也许今年春节,你们的爸爸会回来探家的……”
  
  4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放学路上,吴振庆、王小嵩、徐克一伙,和另一伙男同学打雪仗。
  
  郝梅远远观战,不时躲避雪球。
  
  王小嵩被对方的一个男同学从背后推倒在地。
  
  郝梅跑过去,扶起他,替他拍打身上的雪。
  
  王小嵩抓起一捧雪,攥成雪团,要投出去……
  
  郝梅说:“别打了!你能跟我上我家去一次么?”
  
  王小嵩扔了雪球,点一下头,跟在郝梅身后走了。
  
  开战双方停火了。
  
  男孩子们都以一种羡慕的眼光望着郝梅和王小嵩——尽管他们并没有并肩走,而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徐克朝吴振庆挤眉弄眼。
  
  吴振庆说:“郝梅还送给过我一支铅笔呢!”唯恐别人不信,从书包里取出铅笔盒,拿出一支铅笔给大家看:“就是这一支!”
  
  没人看他。男孩子们的目光仍都望着郝梅和王小嵩……
  
  吴振庆挺没趣地收起了铅笔盒。
  
  郝梅的家是一幢带小栅栏院儿的俄式住房——从斜掩窗子的窗帘看,她生活在一个较富足的家庭。
  
  他们在院门外站住了。
  
  郝梅说:“跟我进去吧。”
  
  王小嵩摇头。
  
  “那……我一会儿就出来,你可一定在这儿等着!”
  
  郝梅奔上台阶,按门铃,门一开,她就闪进去了。
  
  王小嵩望着郝梅家窗子出神。窗台摆着盆花儿。
  
  在他的想象中——仿佛是自己的母亲正在这个家里,正在窗前补衣服。
  
  那想象中的情形,多像一幅画啊!
  
  郝梅不知何时出来了,推他一下,破坏了他的想象。
  
  她怀抱着一条半大的小花狗。
  
  王小嵩高兴地说:“小狗!它叫什么?”
  
  “它叫‘小朋友’,你喜欢么?”
  
  “喜欢!”
  
  郝梅说:“那你替我养着吧?行不行?”
  
  王小嵩刚要抱过小狗,一听这话,手臂缩回去了。
  
  “这……”
  
  郝梅说:“这是医院里用来做试验的小狗。和我妈妈有了感情,我妈妈就没舍得用它做试验,抱回家来了。可我爸爸烦狗,不许养它,总和我妈妈吵……”
  
  王小嵩仍很为难地犹豫着。
  
  郝梅说:“吴振庆和徐克,说你妈妈对你可好了,从来也不反对你的愿望!我会经常给你东西喂它的。”
  
  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好吧,我替你养着!”王小嵩终于抱过了小狗。
  
  回到家,王小嵩把小狗放在炕上,弟弟妹妹快乐地围观它。
  
  母亲下班回家了。
  
  母亲愕然地问:“这是什么?”
  
  “狗。”
  
  母亲说:“我还不知道这是狗么?扔出去!快给我扔出去!”
  
  “不……”
  
  三个小儿女异口同声。
  
  母亲抓起了笤帚,高举着威吓:“都不听话啦?我挨个儿打你们!”
  
  弟弟妹妹高喊:
  
  “我们喜欢么!”
  
  “我们喜欢么!”
  
  母亲说:“人都吃糠咽菜的年月,喂它什么?”
  
  弟弟说:“我那份儿饭分它吃!”
  
  妹妹说:“还有我的……”
  
  王小嵩说:“妈,这是郝梅求我替她养的。她说会经常送东西来给它吃!没人养它,它活得了么?”
  
  母亲这才同意了。
  
  在一个建筑工地的雪地上,王小嵩、弟弟妹妹和小狗在快乐玩耍。
  
  吴振庆和徐克陪伴着郝梅来给小狗送东西吃。
  
  小狗朝郝梅身上扑,和她亲。
  
  六个孩子开始和小狗一块儿玩耍。
  
  雪地上留下一片生动的足迹——孩子们的和狗的。
  
  不远处,建筑工地上,几个建筑工人在看。
  
  他们走了过来。
  
  弟弟说:“哥,他们会不会抢咱们的狗?”
  
  王小嵩警惕地望望他们,抱起小狗跑回了家。
  
  在家里,他将妹妹抱到箱子盖上坐着,小狗被藏在箱子里。
  
  孩子们严阵以待地望着门。
  
  一阵敲门声,几个大汉推门进了屋。为首的一个说:“我们是打狗的!”